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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2009-01-01 20:54:00 来源:书摘 蒋子龙 著 晓月 选编 我有话说

本篇选自《农民帝国》的部分章节。《农民帝国》以改革开放三十年为背景,以郭家店的发展变化为蓝本,以郭存先的经历为线索,细腻而深刻地描写了一群农民起伏变化的生活,入木三分地剖析了金钱、欲望、权力对人性的冲击。

郭存先开始不过是个从事着古老行当――砍棺材的手艺人

,走南闯北,见识了太多的死人,也结交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他最初的人生目的只为活命,到后来却变得富甲一方,在发迹的漫漫长路上,他什么活儿都干过,什么招儿都使过。

他本是一个本质善良而勤奋的普通农民,不计名利、甘苦,这样一个好人,在从贫穷到暴富的过程中,却无法抑制自身的欲望在权力和财富中无限膨胀……在对自己建立的强大经济实体的把握和控制中,他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统治者”。土皇帝终于深陷囹圄,“帝国”不再,郭家店去向何方?

东方公司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一片混乱,有吼叫,有央求,有哭嚎,有辩白……审讯持续到深夜,刘福根一笔一笔问得特别仔细,可没审出什么结果。他实在太累了,回到旁边的屋里吃了点东西,不想一歪脑袋就睡着了。剩下的几个小子以为他是故意躲开,好让下边人收拾杨祖省,再加上前天第一个动手的人当场就得了五千元奖励,这就引发一顿狠揍,闹着玩似的就把杨祖省给打死了。

郭家店刚因为打死人被抓走了七个青年,最重的判了七年,最轻的也判了三年。眼前这些没被抓进去却仍然干着要被抓进去的事儿的人,为什么不仅没有顾忌,反而更变本加厉了呢?连本村蓝守义的儿女一豁出去,都能把凶手送进监狱。何况杨祖省是天津人,是你郭家店把人家当人才引进来的,其家属能善罢甘休?“少当家的”刘福根心里着实慌了,慌慌张张地立刻去见郭存先,急着要向干爹禀告。

郭存先闭上眼睛,其实他何尝没意识到村里的情况驾驭起来有些力不从心,但有一条他没有忘,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显示力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高压,用打手维护自己在郭家店的绝对权威。只要维护住自己的权威,剩下的事就好办。

他坐在床上,想一会儿说上几句:“郭家店的全部成就都是硬顶顶出来的……你干爹这辈子实际就干了一件事,得到了权力上的成功和名望。谁有地盘就有权力……而土地又是什么样子呢?野草永远都挤在庄稼旁边,一遇上连阴雨就会疯长,没几天的工夫就会超过庄稼。我们现在就碰上了连阴天,要格外防备这些野草、杂种,把手里的镰刀磨快。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控制住大环境、大气候,别再让大雨下起来……”

说了半天,刘福根还是一头雾水,他只好再说具体点:“你和那四个人先藏起来。”“可往哪儿跑呢?”“跑?一说藏起来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跑,依此类推,公安局的人一定也会这么想,所以眼下最安全的就是藏在郭家店。这是咱自个儿的村子,咱能控制住。”他又吩咐林美棠“给他们发一笔钱,也可以算做是犒赏。凡是能保护好他们的人家,将来也会有奖赏。我们有的是钱,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多用钱解决”。郭存先现在重视的已经不是郭家店有多少钱,钱对他意义不大了,他最需要的是有足以能驾驭局面的权力。

六楼上特为他装了六部镀金电话,可他还是等到上班后到五楼林美棠的办公室,让她拨通了宽河县公安局值班室的电话,然后接过话筒:“我是郭家店党委书记郭存先,告诉你们一件事,昨天晚上我们这里死了个人。东方商贸公司在审查杨祖省的经济问题时,突然闯进来一群人把他打死了,你们是不是来一下?”轻描淡写,居高临下,与其说是报案,不如说是下通知。不用他再多说,林美棠立即布置下去,让东方公司按照书记电话的口径做准备。

没有想到的是,还不到中午,市局的警车就到了,穿便衣的刑警很快被领到现场。郭存先老大的不高兴,他是向县里报的案,为什么来的是市里的警察?自己跟县局处得还不错,案子落他们手里怎么都好说。而跟市局就一言难尽了,有人不止一次暗示他给局长吴清源送个大号金牌,他装听不见。凭什么?大化市的警察最喜欢扣郭家店的车,罚得也很重,还想让他给整自己的人送礼?郭存先可从来都没这么贱过。案子落到他们手里,还能有好吗?

脑袋一热,又较上了劲:“把他们给我扣起来!”郭存先冲着电话喊,十几个保安直眉瞪眼地冲进了楼。带队的刑侦处科长于长河一看这阵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拉下脸正色喝道:“你们这批人谁是头儿?”没人搭腔,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嘟囔一句:“这里没有头儿。”于长河又提出要打个电话,保安们只是瞪眼,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楼里没电话,大门出不去。

下午三点,县局副局长鲁清赶到郭家店,保安说郭书记不在。再赶到东方公司,照旧被挡驾,既进不了现场,也无法解救市局的同事。他只能先回去,向市局和县委汇报。很快,县委办公室的电话来了,县委书记要亲自跟郭存先通话。“不接,就说我不在。我治的是大化市公安局,他县里跟着掺和什么。”郭存先得意起来:“都看到了吧,只要你咬住了,台阶有的是。有人要保住自己头上的官帽,就得不停地给你铺台阶。因为这儿是郭家店,每年要给国家缴大把的银子。我是全国人大代表,宽河县再无第二个。”

骤然又有警笛声由远而近,眨眼工夫四辆警车直奔郭存先的办公大楼,前面三辆轿车下来七八个穿警服的,后边面包车下来十来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进了楼直接来到五楼,名义上的郭家店党委办公室。屋里除去郭存先、林美棠,还有四五个男女,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郭存先气横,先发制人:“你们是干什么来的,不就是打死个人嘛!”

鲁清介绍说:“郭存先同志,这位是大化市刑侦处处长伍烈……” “我们认识。”伍烈摆手拦住他,从口袋里掏出公文:“我来传达大化市公安局的命令,第一项,立即放出我局来郭家店办案的于长河、邢振中、姜源三位同志。请他们立刻到这里来。”林美棠看看郭存先的眼色就知道他不想顶了,就吩咐身边一个年轻人赶紧去办这件事。

“从即日起撤消郭家店的企业派出所,收回当初下发的自动步枪10支,子弹1500发,六四式手枪5支,子弹500发。”伍烈宣读第二项命令,办公室里非常安静,他盯着郭存先:“枪支和子弹在什么地方?立即交接。”郭存先立刻翻了脸:“你们的命令我不理解,撤了派出所还怎么为郭家店的改革开放保驾护航?这影响生产,影响民心,事情严重,我们无法工作……”伍烈厉声打断了他:“先执行命令,枪支子弹在什么地方?快领我们的人去取。”

于长河三人进来后,陪四名警察下楼将枪和子弹放到车里,伍烈心里去了一块大病。带警察去收枪的青年走到郭存先身边将嘴凑到耳朵根子底下小声唧咕起来:“下面都传开了,说我们村外面被警察包围了……”郭存先憋闷了一早晨的邪火终于暴发了,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伍烈喊:“你们想干什么?告诉你,发生什么矛盾冲突你担得起吗?群众不懂法,我也不懂法,闹出乱子谁负责?你们想逮捕我郭存先,我这就跟你们走,用不着这么多人,我郭存先是个爷们儿。”

伍烈解释说:“请你冷静点,不错,在距离郭家店三公里远的地方确实有400名警察在待命,这是局里的部署。你连来查案的公安干警都敢扣,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特别是这之前你手里还有枪有子弹。再加上郭家店人多、人杂,我们不得不防。请你理解和配合我们的工作……”“我配合你?你为什么不配合我?从现在起我要辞职不干了!”

一甩门窜出去了,很快,高音喇叭里传出他激愤的高腔:“乡亲们,外来打工的兄弟姐妹们,现在发生了非常严重的情况,市里在我们郭家店外边布置了大批武警,还带有小钢炮、催泪弹、警犬和长短武器,要到村里来搜查。我怀疑这不是来破案的,是冲着郭家店的改革来的。我们要做好郭家店的改革受损失,生产倒退,收益下降的准备。但我们不怕,要寸步不让,寸步不让!从现在起,全村停工、停产一个月,学校停课,工资照发,如果没有现金,我可以取出存款给你们发工资。他们不客气,我们也不客气,赶快集合队伍,全村出动,什么方便、什么顺手就拿什么当武器,这是正当防卫。还要封锁路口,防止坏人进村捣乱,我们要保卫郭家店,保卫总公司!人能活多大呀?活二十是死,活六十也是死,我从来没想到我个人,身不由己,死又何惧……”

伍烈感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把该说的话撂给林美棠:“郭存先这是在煽动闹事,非常危险。希望你劝劝他,不要脑袋发热,别做傻事。明天我们要来抓捕犯罪嫌疑人,张贴通缉令,传唤有关人员,搜查有关处所……为了不跟群众发生正面冲突,今天我们就先离开。”

清醒的林美棠不住地点头,还亲自送到楼下,看着他们上了警车,然后站到路口指挥村民让开一条道……她的举动又让看到这一切的村民不解,不是要打警察吗,一直都代表郭存先的林美棠怎么又放走了警察?

大喇叭又响了,是林美棠传达村党委会郭书记的指示,并给四大集团做了分工,东南西北,一个集团负责把守一个村口,要用卡车和拖拉机封死,并组织好队伍轮流值班。其他村民和工厂的工人一律到大楼前的广场集合,全村必须保证有一支两万人的队伍,到关键时刻由村委会集中调动、统一指挥,一个小时内要在广场上集合好,接受郭书记的检阅。

拥挤在道边、门口、场院和厂区的人们,听着广播像潮水一样涌向办公大楼前的广场。郭存先被保镖簇拥着从楼上下来了,他破天荒地没有坐自己的大奔驰车,而是登上提前准备好的卡车,拿起大喇叭冲着广场上的人群高喊: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保卫住我们的改革成果,保卫住我们的好日子。从现在起,村里的青壮年按单位分批在村里巡逻、值班,老人孩子在家里也要保持警惕,听到号令全村一起上。我就不服这个理,他们欺负农民竟敢欺负到我们家门口上来。农民过去穷了受气,现在富了还是被人瞧不起,今天就叫他们看看什么是农民,要想欺负我们没门!”广场上也跟着齐声呼叫:“没门!没门!”

他讲得痛快,讲得过瘾,然后就乘兴去巡视四个村口,吩咐司机先去进出车辆最多的西路口。站在车上,看见有载着集装箱的大卡车从西边进村来了,他有点纳闷,还不相信在郭家店有人敢公开违抗他的命令。待离近了才看明白,路口看上去是用四辆卡车横着截断了,但卡车里都坐着司机,凡有车辆进出,他们就一起往后退,大道就让出来了。

郭存先心里一阵恼火,训斥到:“谁叫你们这么干的?你们这也叫封锁路口吗?”四个司机吓坏了,一时不敢吭声。郭存先又喊了一嗓子,“都哑巴了!”终于有个胆大的吭哧憋肚地说出了原委,是上边叫这么干的,只要不是警车,一律放行,不得影响了村里的交通运输,影响生产。

郭存先这也才发觉,自己阅了半天兵,身边却只有林美棠、刘福根和几个保镖。四大集团的头头,过去也曾是跟他生死与共过的哥们儿,却一个都没来……这不是光耍巴自己,俨然成了光杆司令吗?刚才阅兵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生气地对林美棠说:“回办公室,通知四大集团的负责人,不管他们在干什么,立刻给我滚过来。”

他真的动了气,那是没有人敢怠慢的。不大一会工夫,四大金刚齐刷刷地都来到了他的面前。郭存先用手点着陈二熊:“你那是怎么给我堵的路口?”陈二熊辩解道:“书记,你还真想堵啊?堵不住警察可把我们自己给堵死了,光是我们集团的出货进货,出料进料,一天就有二百多车次,损失这么大值得吗?”

这小子竟敢顶嘴,真是反了,气得郭存先嚷了起来:“值得!你不能光想着钱,这都什么时候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的钱多得三辈子也花不完了,就不能在关键时刻为农民争口气?”陈二熊吓得不敢再出声了,赶紧低下头,万不可跟郭存先对视,被他的眼睛锁住就像被枪口瞄准,太危险了。

欧广明低声替陈二熊解围:“书记,我派人出村兜了一大圈儿,警察们全撤了,咱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了。您想,他们要真想进来,就咱们那几辆车,几百号或几千号人能挡得住吗?”“挡不住也得挡,要的就是这股劲,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再说我也不相信他们就真的敢对我们开杀戒!老金,你怎么不吭声?”

金来喜是郭家店发家致富的功臣之一,但在郭存先面前还得要装得低声下气,却不紧不慢,软中有硬:“书记,我看他们二位说的有道理,咱用了几十年的工夫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啊,不能为了打死人的事毁了这一切,毁了郭家店的前程。到什么时候民也斗不过官,我们一个村子能抗得过公安局、抗得过市县两级政府吗?叫我说,这样闹一闹也好,毕竟把警察赶跑了,你的气也出了,咱们的脸也圆过来了。明天他们来查案就让他们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往后咱还有好多正事要干哪。”

“对呀,书记,咱混到这一天不易呀,求求您啦,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因小失大呀!大哥,求您啦!”王顺不等郭存先问他,扑通一声竟双膝跪了下去。他这一跪不要紧,其他三人也都跪了下去:“书记,求您了,到此为止吧,再不悬崖勒马,要出大事了!”一直不敢插嘴的刘福根不知该怎么办,便也陪着大家跪了下去。郭存先怒从心起,跳起来一脚把干儿子踹翻了,暴悍地吼叫着:“叛徒,白眼狼,一个个翅膀都长硬了,胳膊肘都向外拐。你们对,就我一个人错了,滚,都给我滚!”

其他人灰溜溜地都起来走了,只有王顺跪着不动:“大哥,你不解散村民,就是打死我也不起来。咱犯不上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大哥!”其实,想把恐惧强加于人的郭存先自己心里也惶惶不安,他弯腰将王顺拉起来:“兄弟,你有好多年不喊我大哥了。”“有时在心里喊,不敢当着人喊出来,怕让人听到说我对您不够尊重……”“你也成了四大金刚之一了,你的独一份食品公司为嘛还不改叫集团呀?”“不就是个名儿吗?我就是个卖肉的,现在无非捎带着又多卖几样,叫什么还不都一样,我听大哥的。”

“唉,到现在也就还剩下你一个兄弟还能跟我一条心……”郭存先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凄凉,甚至迷糊了,走到这一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嘛了?他历来都是主观的,从不会没有主意,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想法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随时都在向外钻新芽长新叶。正是这一点经常让别人惊异,没法不佩服他,却也助长了他的排他性,凡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拿大主意。事到如今才明白,不怕不知人,就怕不知己。他现在就有点不了解自己,驾驭不住自己了……

几天后,伍烈被叫到局长办公室。吴清源看部下紧张疑惑的样子,打手势让他赶快坐下:“郭家店的土围子撤了?”“撤了。”“凶手都抓到了?”“都抓了,一个也没漏。”“好,”吴清源猛然发狠,“下边你要给我抓郭存先!”

“好!”伍烈昂扬地站起来,“这家伙早就该收拾了,我只要多带几个人就行,保证完成任务!”“不必那么兴师动众。”局长又打手势让他坐下,“要兵不血刃,不费丝毫力气就把他抓获,现在我就告诉你具体的实施方案……”

  (原书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9月版 ,定价: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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